作者:语文360网
马伯乐一声没响。
张大耳朵又说:
“老马,你近来怎么消沉了?这样伟大的时代,你都不关心吗?对于这中华民
族历史开始的最光荣的一页,你都不觉得吗?
马伯乐仍是一声没响,只不过微微地一笑,同时磕了磕烟灰。
张大耳朵是一个比较莽撞的人,他毫不客气地烦躁地向着马伯乐大加批判起来。
“我说,老马,你怎么着了?前些日子我在街上遇见你时,你并不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你是愤怒的,你是带着民族的情感很激愤地在街上走。因为那时候别人还
看不见,还不怎样觉着,可以说一点也不觉着上海必要成为今天这样子。果然不错
,不到一个月,上海就成为你所预言的今天这个样子了。”
马伯乐轻蔑地用他悲哀的眼睛做出痛苦的微笑来。
张大耳朵在地上用脚尖弹着自己的身体,很凄惨地,很诚恳地招呼着马伯乐:
“老马,难道你近来害了相思病吗?”
这一下子反把马伯乐气坏了。他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想:
“这小子真混蛋,国家都到了什么时候,还来这一套。”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张大耳朵说:
“我真不能理解,中国的青年若都像你这样就糟了。头一天是一盆通红的炭火
,第二天是灰红的炭火,第三天就变成死灰了”
张大耳朵也不是个有认识的人,也不是一个理论家。有一个时候他在电影圈里
跟着混了一个时期,他不是导演,也不是演员,他也不拿月薪,不过他跟那里边的
人都是朋友。彼此抽抽香烟,荡荡马路,打打扑克,研究研究某个女演员的眼睛好
看,某个的丈夫是干什么的,有钱没有钱,某个女演员和某个男演员正在讲恋爱之
类。同时也不能够说张大耳朵在电影圈里没有一点进步,他学会了不可磨灭的永存
的一种演戏的姿态,那就是他到今天他每一迈步把脚尖一颤的这一“颤”,就是那
时候学来的。同时他也很丰富地学得银幕上和舞台上的难得的知识;也知道了一些
乐器的名称,什么叫做“基答儿”,什么叫做“八拉来克”。但也不能说张大耳朵
在电影圈里的那个时期就没有读书,书也是读的,不过都是关于电影方面的多,《
电影画报》啦,或者《好菜坞》啦。女演员们很热心地读着那些画报,看一看好莱
坞的女明星都穿了些什么样的衣服,好菜坞最新式的女游泳衣是个什么格式,到底
比上海的摩登了多少。还有关于化妆部分的也最重要,眼睛该徐上什么颜色的眼圈
,指甲应该涂上哪--种的亮油好呢,深粉色的还是浅粉色的?擦粉时用的粉底子
最要紧,粉底子的质料不佳,会影响皮肤粗糙,皮肤一粗糙,人就显得岁数大。还
有声音笑貌也都是跟着画报学习。男演员们也是读着和这差不多的书。
所以张大耳朵不能算是有学问的人。但是关于抗日他也同样和普通的市民一样
的热烈,因为打日本在中国是每个人所要求的。
张大耳朵很激愤地向着马伯乐叫着:
“老马,你消沉得不像样子啦!中国的青年应该这个样子吗?你看不见你眼
前的光明吗?日本人的大炮把你震聋了吗?”
马伯乐这回说话了,他气愤极了。
“我他妈的眼睛瞎,我看不见吗?我他妈的耳朵聋,我听不见吗?你以为就是
你张大耳朵,你的耳朵比别人的耳朵大才听得见的呀!我比你听见的早,你还没有
听见,我便听见了。可以说日本的大炮还没响,我就听见了。你小子好大勇气,跑
这里来唬人。三天不见,你可就成了英雄!好像打日本这回事是由你领导着的样子。”
马伯乐一边说着,张大耳朵一边在旁边笑。马伯乐还是说:“你知道不知道,
老马现在分文皆无了,还看黄浦江大空战!大空战不能当饭吃。老马要当难民去了
,老马完了!”
马伯乐送走了张大耳朵,天也就黑了。马伯乐想:
“怎么今天来好几个人呢?大概还有人来!”
他等了一些时候,毕竟没有人再来敲门。于是他就睡觉了。
“八一三”后两个月的事情,马伯乐的太太从青岛到上海。
人还未到,是马伯乐预先接到了电报的。
在这两个月中,马怕乐穷得一塌糊涂,他的腿瘦得好像鹤腿那般长!他的脖颈
和长颈鹿似的。老远地伸出去的。
他一向没有吃蛋炒饭了。他的房子早就退了。他搬到小陈那里,和小陈住在一
起。小陈是个营养不良的蜡黄的面孔。而马伯乐的面孔则是青黝黝的,多半由于失
眠所致。
他们两个共同住着一个亭子间,亭子间没有地板,是洋灰地。他们两个人的行
李都摊在洋灰地上。
马伯乐行李脏得不成样子了,连枕头带被子全都是土灰灰的了,和洋灰地差不
多了。可是小陈的比他的更甚,小陈的被单已经变成黑的了,小陈的枕头脏得闪着
油光。
马伯乐的行李未经洗过的期间只不过两个多月,尚未到三个月。可是小陈的行
李未经洗过却在半年以上了。
小陈的枕头看上去好像牛皮做的,又亮又硬,还特别结实。
马伯乐的枕头虽然已经脏得够受的了,可是比起小陈的来还强,总还没有失去
枕头的原形。而小陈的枕头则完全变样了,说不上那是个什么东西,又亮又硬,和
一个小猪皮鼓似的。
按理说这个小亭子间,是属于他们两个的,应该他们两个人共同管理。但事实
上不然,他们两个人谁都不管。
白天两个都出去了,窗子是开着的,下起雨来,把他们的被子通通都给打湿了。而且打湿了之后就泡在水里边,泡了一个下半天。到晚上两个人回来一看:
“这可怎么办呢?将睡在什么地方呢?”
他们的房子和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子似的,只能够铺得开两张行李,再多一点无
论什么都放不下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一人脚上所穿的一双皮鞋,到了晚上脱下来的
时候,都没有适当的放处。放在头顶上,那皮鞋有一种气味。放在一旁,睡觉翻身
时怕压坏了。放在脚底下又伸不开脚。他们的屋子实在精致得太厉害,和一个精致
的小纸匣似的。
这一天下了雨,满地和行李都是湿的。他们两个站在门外彼此观望着。(固为
屋子大小,同时两个人都站起来是装不下的,只有在睡觉的时候两个人都各自躺在
自己的行李上去才算容得下。)
“这怎么办呢?”
两个人都这么想,谁也不去动手,或是去拉行李,或是打算把“地板擦干了。”
两个人彼此也不抱怨,马伯乐也不说小陈不对,小陈也不埋怨马伯乐。仿佛这
是老天爷下的雨,能够怪谁呢?是谁也不怪的。他们两个人彼此观望时,还笑盈盈
的。仿佛摆在他们面前这糟糕的事情,是第三者的,而不是他们两个的。若照着马
伯乐的性格,凡事若一关乎了他,那就很严重的;但是现在不,现在并不是关乎他
的,而是他们两个人的。
当夜他们两个人就像两条虫子似的蜷曲在那湿漉漉的洋灰地上了。把行李推在
一边,就在洋灰地上睡了一夜。
一夜,两个人都很安然的,彼此没有一点怪罪的心理。
有的时候睡到半夜下雨了。雨点从窗子淋进来,淋到马伯乐的脚上,马伯乐把
脚钻到被单的下边去。淋到小陈的脚上,小陈也把脚钻到被单的下面去。马伯乐不
起来关窗子,小陈也不起来关窗子。一任着雨点不住地打。奇怪得很,有人在行李
上睡觉,行李竟会让雨打湿了,好像行李上面睡着的不是人一样。
所以说他们两个人的房子他们两个人谁也不加以管理。比方下雨时关窗子这件
事,马伯乐若是起来关了,他心里一定很冤枉,因为这窗子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窗子
;若小陈关了,小陈也必冤枉,因为这窗子也不是小陈一个人的窗子。若说两个人
共同地关着一个窗子,就像两个人共同地拿着一个茶杯似的,那是不可能的。于是
就只好随它去,随它开着。
至于被打湿了行李,那也不是单独的谁的行李被打湿了,而是两个人一块被打
湿的。只要两个人一块,那就并不冤枉。
小陈是穷得一钱不存。他从大学里旁听了两年之后,没有找到职业。第一年找
不到职业,他还悔恨他没有真正读过大学。到后来他所见的多了,大学毕业的没有
职业的也多得很。于是他也就不再幻想,而随随便便地在上海住下来。有的时候住
到朋友的地方去,有的时候也自己租了房子。他虽然没有什么收入,可是他也吸着
香烟,也打着领带,也穿着皮鞋,也天天吃饭,而且吃饱了也到公园里去散步。
这一些行为是危险的,在马伯乐看来是非常可怕,怎么一个人会过了今天就不
想明天的呢?若到了明天没有饭吃,岂不饿死了。
所以小陈请他看电影的时候,他是十分地替他担心。
“今天你把钱用完了,明天到吃饭的时候可怎么办呢?”
小陈并不听这套,而很自信地买了票子。马伯乐虽然替小陈害怕,但也跟着走
进戏院的座位去。
本来马伯乐比小陈有钱。小陈到朋友的地方去挖到了一块两块的,总是大高其
兴,招呼着马伯乐就去吃包子,又是吃羊肉,他非把钱花完了他不能安定下来的。
而马伯乐则不然。他在朋友的地方若借到了钱,就像没有借到的一样,别人是看不
出来的,他把钱放在腰包里,他走起路来也一样,吃饭睡觉都一样,没有什么特别
的表现。就是小陈也常看不出他来。
马伯乐自从搬到小陈一起来住,他没请过小陈看一次电影。他把钱通通都放了
起来,一共放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块钱了。现在马伯乐看完了太太的电报,从亭子间
出来下楼就跑,跑到理发馆去了。
马伯乐坐在理发馆的大镜子的前边,他很威严地坐着,他从脖颈往下围着一条
大白围裙。他想,明天与今天该要不同了,明天是一切不成问题了,而今天的工作
是理了发,洗个澡,赶快去买一件新的衬衫穿上,袜子要换的,皮鞋要擦油的。
马伯乐闭了眼睛,头发是理完了。
在等着理发的人给他刮胡子。
他的满脸被抹上了肥皂沫,静静地过了五分钟,胡子也刮完了。
他睁开眼睛一看,漂亮是漂亮了,但是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他一回想,才想起来自己是三个月没有理发了。
在这三个月中,过的是多么可怕的生活,白天自己在街上转着,晚上回来像狗
似的一声不响地蜷在地板上睡了一觉。风吹雨打,没有人晓得。今天走在街上,明
天若是死了,也没有人晓得。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这个样的吗?有没有都是一样,存
在不存在都是一样。若是死的消息传到了家里,父亲和母亲也不过大哭一场,难过
几个月,过上一年两年就忘记了。
有人提起来才想起他原先是有过这样一个儿子。他们将要照常地吃饭睡觉,照
常地生活,一年四季该穿什么样衣裳,该吃什么样的东西,一切都是照旧。世界上
谁还记得有过这样一个人?
马伯乐一看大镜子里边的人又干净又漂亮,现在的马伯乐和昨天的简直不是一
个人了。马伯乐因为内心的反感,他对于现在的自己非常之妒恨。他向自己说:
“你还没有饿死吗?你是一条亡家的狗,你昨天还是……你死在阴沟里,你死
什么地方,没有人管你,随你的便。”
第二天他把太太接来了,是在旅馆里暂且定的房间。
太太一问他:
“保罗,你的面色怎么那么黄呵!”
马伯乐立刻就流下眼泪来,他咬着嘴唇,他是十分想抑止而抑止不住,他把脸
转过去,向着旅馆挂在墙上的那个装着镜框的价目单。他并不是在看那价目单,而
是想借此忘记了悲哀,可终久没有一点用处。那在黑房子里的生活;那吃蛋炒饭的
生活;向人去借钱,人家不借给他的那种脸色;他给太太写了信去,而太太置之不
理的那些日子,马伯乐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
一直到太太抚着他的肩膀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他这才好了。
到了晚上,他回到小陈那里把行李搬到旅馆去了。到了旅馆里,太太打开行李
一看,说:
“呀,保罗,你是在哪里住着来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马伯乐是一阵心酸,又差一点没有流下眼泪来。
这一夜马伯乐都是郁郁不乐的。
马伯乐盖上了太太新从家里带来的又松又软的被子。虽然住的是三等旅馆,但
比起小陈那里不知要好了多少倍,是铁架的床,床上挂着帐子,床板是棕绷的,带
着弹性,比起小陈那个洋灰地来,不知要软了多少倍。枕头也是太太新从家里带来
的,又白又干净。
马伯乐把头往枕头上一放就长叹了一口气,好像那枕头给了他无限的伤心似的。他的手在被边上摸着,那洁白的被边是非常干爽的,似乎还带清香的气息。
太太告诉他关于家里的很多事情。马伯乐听了都是哼哼哈哈地答应着。他的眼
睛随时都充满着眼泪,好像在深思着似的。一会他的眼睛去看着床架,一会把眼睛
直直地看着帐子顶。他的手也似乎无处可放的样子,不是摸着被边,就是拉着床架
,再不然就是用指甲磕着床架咚咚地响。
太太问他要茶吗?
他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太太把茶拿给他,他接到手里。他拿到手上一些工夫没有放到嘴上去吃。他好
像在想什么而想忘了。他与太太的相见,好像是破镜重圆似的,他是快乐的,他是
悲哀的,他是感激的,他是痛苦的,他是寂寂寞寞的,他是又充实又空虚的。他的
眼睛里边含满了眼泪,只要他自己稍一不加制止,那眼泪就要流下来的。
太太问他:
“你来上海的时候究竟带着多少钱的?”
马伯乐摇一摇头。
太太又说:
“父亲说你带着两百多块?”
马伯乐又摇一摇头,微微地笑了一笑。
太太又说:
“若知道你真的没有带着多少钱,就是父亲不给,我若想一想办法也总可以给
你寄一些的。”
马伯乐又笑了笑,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含满了眼泪。
太太连忙问他:
“那么你到底是带着多少?”
“没带多少,我到了上海就剩了三十元。”
太太一听,连忙说:
“怪不得的,你一封信一封电报地催。那三十元,过了三个月,可难为你怎么
过来的?”
马伯乐微微地笑了一笑,眼泪就从那笑着的眼睛里滚下来了。他连忙抓住了太
太的手,而后把脸轻轻地压到枕头上去。那枕头上有一种芳香的气味,使他起了一
种生疏的感觉,好像他离开了家已经几年了。人间的无限虐待,无限痛苦,好像他
都已经尝遍了。
第二天早晨,马伯乐第一步先去的地方就是梵王渡,就是西站。到内地去的唯
一的火车站。(上海通内地的火车,在抗战之后的两个月就只有西站了。因为南站
、北站都已经沦为敌手了。)
马伯乐在卖票处问了票价,并问了五岁的孩子还是半票,还是不起票。
他打算先到南京,而后再从南京转汉口。汉口有他父亲的朋友在那里。不过这
心事还没有和太太谈过,因为太太刚刚来到,好好让她在旅馆里休息两天,休息好
了再谈也不晚。所以他还没有和太太说起。若是一谈,太太是没有不同意的。
马伯乐觉着太太这次地来,对待他比在家时好得多了,很温和的,而且也体贴
得多。太太变得年青了,太太好像又回到了刚结婚的时候似的,是很温顺的,很有
耐性的了,若一向太太提起去汉口,太太是不会不同意的。所以马伯乐先到车站上
去打听一番。马伯乐想:
“万事要有个准备。”
他都打听好了,正在车站上徘徊着,打算仔细地看一看,将来上火车的时候,
省得临时生疏。他要先把方向看清楚了,省得临时东撞西撞。
正在这时候,天空里就来了日本飞机。大家嚷着说日本飞机是来炸车站的。于
是人们便往四下里跑。
马伯乐一听是真正的飞机的声音,他向着英租界的方向就跑。他还没能跑开
几步,飞机就来在头顶上了,人们都立刻蹲下了。是三架侦察机一齐过去了,并没
有扔炸弹。
但是站在远处往站台上看,那车站那里真像是蚂蚁翻锅了,吵吵嚷嚷地一群一
堆地,人山人海地在那里吵叫着。
马伯乐一直看到那些人们又都上了火车,一直看到车开。
他想不久他也将如此的,也将被这样拥挤的火车载到他没有去过的生疏的地方
去的。在那里将要开始新的生活,将要顺应着新的环境。新的就是不可知的,新的
就是把握不准的,新的就是困难的。
马伯乐看着那火车冒着烟走了,走得很慢,吭吭地响。似乎那车子载得过于满
了,好像要拉不动的样子。说不定要把那些逃难的人们拉到半路,拉到旷野荒郊上
就把他们丢到那里了,就丢到那里不管了。
马伯乐叹了一口气,转身便往回走了。他一想起太太或许在等他吃饭呢!于是
立刻喊了个黄包车,二十多分钟之后,他跑上旅馆的楼梯了。
太太端着一个脸盆从房间里出来,两只手全都是肥皂沫子。她打算到晒台上清
洗已经打过了肥皂的孩子们的小衣裳。一看丈夫回来了,她也就没有去,又端着满
盆的肥皂沫子回到了房间里。
在房间里的三个孩子滚作一团。大孩子大卫,贫血的脸色,小小的眼睛,和两
个枣核似的,他穿着鞋在床上跳着。第二个孩子约瑟是个圆圆的小脸,长得和他的
母亲一样,惟鼻子上整天挂鼻涕。第三个孩子就是雅格了,雅格是很好的。母亲也
爱她,父亲也爱她。她一天到晚不哭,她才三岁,她非常之胖,看来和约瑟一般大
,虽然约瑟比她大两岁。约瑟是五岁了。
大卫是九岁了,大卫这个孩子,在学堂里念书,专门被罚站。一回到家里,把
书包一放就往厨房里跑,跑到厨房里先对妈妈说:
“妈,我今天没有罚站。”
妈妈赶忙就得说:
“好孩子真乖……要吃点什么呢?”
“要吃蛋炒饭!”
大卫和他的父亲一样,也是喜欢吃蛋炒饭的。
妈妈问着他:
“蛋炒饭里愿意加一点葱花呢,还是愿意加一点虾米?”
大卫说:
“妈,你说哪样好呢?葱花也要,虾米也要,好吗?”
“加虾米就不可以加葱花的。”妈妈说,“虾米是海里的,是海味。鸡蛋是鸡
身上的,又是一种味道。鸡蛋和虾米就是两种味道了。若再加上葱花就是三种味道
了。味道太多,就该荤气了。那是不好吃的。我看就只是鸡蛋炒虾米吧。”
大卫抱在妈妈的腿上闹起来,好像三岁的小孩子似的,嘴里边卿卿咕咕地叨叨
着,他一定要三样一道吃,
他说他不嫌荤气。
妈妈把他轻轻地推开一点说:
“好孩子,不要闹,妈给你切上一点火腿下放上,大卫不就是喜欢火腿吗?”
妈妈在那被厨子已经切好了的、就上灶了的火腿丝上取出一撮来,用刀在菜墩
上切着。大卫在妈妈旁边站着,还指挥着妈妈切得碎一点,让妈妈多切上一些。
就是在炒的时候,大卫也是在旁边看着,他说:
“妈,多加点猪油,猪油香啦!”
妈妈就拿铁勺子在猪油罐子里调上了半铁勺子。因为猪油放的过多,那饭亮得
和珍珠似的,一颗一颗的。
若是妈妈不在家里,大卫是不吃蛋炒饭的。厨子炒的饭不香,厨子并不像妈那
样听话,让他加多少猪油他就加多少。厨子是不听大卫的话的,厨子炒起蛋炒饭来
,油的多少,他是有他的定规的。大卫不敢到旁边去胡闹。厨子瞪着眼睛把铁勺子
一刮拉,大卫是很害怕的。所以他只喜欢妈妈给他炒的饭。
大卫差不多连一点青菜也不吃,只吃蛋炒饭就够了。
蛋炒饭是很难消化的,有胃病的人绝对地吃不得。牙齿不好的人也绝对地吃不
得。米饭本来就是难以消化的,又加上那么许多猪油,油是最障碍胃的。
当大卫六岁的时候,正是他脱换牙齿的时候。他的牙虽然任何东西都不能嚼了
,但他仍是每顿吃蛋炒饭。饭粒吞到嘴里,不嚼是咽不下去的、母亲看他很可怜,
就给他泡上一点汤,而后拿了一个调匙,一匙一匙的,妈妈帮着孩子把囫囵的饭粒
整吞到大卫的肚子去。妈妈的嘴里还不住他说着:
“真可怜了我的大卫了。多泡一点汤吧,好不好?”
大卫的胃病,是很甚的了。妈妈常常偷着把泻盐给他吃。
为什么她要愉着给呢?就因为祖父是不信什么药的,祖父就信主耶稣,不管谁
患了病,都不准吃药,专门让到上帝面前去祷告。同时也因为大卫的父亲也是不信
药的,孩子们一生了病,就买饼干给他们吃。
所以每当大卫吃起药来的时候,就像小偷似的。
每次吃完了泻盐,那泻盐的盒子都是大卫自己放着,就是妈妈偶尔要用一点泻
盐的时候也还得向大卫去讨。大卫是爱药的,这一点他并不像祖父那样只相信上帝
,也不像父亲那样一病了就买饼干。
大卫因为胃病的关系,虽然今年是九岁了,仍和他弟弟差不多一般高。所以约
瑟是看不起哥哥的,亲戚朋友见了,都赞美约瑟,都说约瑟赶上哥哥了。约瑟的腿
比哥哥的腿还粗。因为约瑟在观念上不承认了哥哥,因此常常和大卫打仗,他把大
卫按倒在地上,而后骑在他的身上,让大卫讨饶,他才放开他,让大卫叫他将军,
他才肯放开他。
就是他们两个同时吃一样的饭,只要把饭从大锅里一装到饭碗里,约瑟就要先
加以拣选的,他先选去了一碗,剩下的一碗才是他哥哥的。假若哥哥不听他的话,
上去先动手拿了一碗,他会立刻过去把饭碗抢过来摔到地上,把饭碗摔得粉碎。
所以哥哥永远是让着他。
母亲看了也是招呼着大卫:
“大卫到妈这里来……”
而后小声地在大卫的耳朵上说:
“等一会妈给你做蛋炒饭吃,不给约瑟。”
所以大卫是跟妈妈最好的。
大卫在学堂,先生发下来的数学题目,都是拿到家里妈妈给作的。妈妈也总是
可怜大卫的。大卫一天比一天的清瘦。妈妈怕他累着,常常帮他一点忙,就连每个
礼拜六的那一点钟的手工课,大卫也都是先在空里让妈妈替他用颜色纸把先生说定
的那几样塔、车子、莲花,都预先折好了的,然后放在书包里。等到在课堂上,真
正的先生在眼前的时候,大卫就只得手下按着一张纸,假装着折来折去。先生一走
远,他就停下来。先生一走到旁边,他就很忙碌地比划着。一直就这样挨到下课为
止。一打了下课铃,大卫从椅子上跳起来,赶忙把妈妈做好的塔或车子送上去,送
到先生的旁边。
这一点钟手工课,比一天都长,在大卫是非常难以忍受的。往往手工课一下来
之后,把大卫困得连打呵欠带流眼泪。
先生站在讲台上粗粗地把学生交上来的成绩,看了一遍。
大卫这时候是非常惊心的,就怕先生看出来他的手工不是自己做的。
因此大卫在学堂里边养成了很胆小的习惯。先生在讲台上讲书,忽然声音打了
一点,大卫就吓得脸色发白,以为先生又是在招呼他,又是罚他的站。就是在院子
里散步,同学从后边来拍他一下肩膀,大卫也吓得一哆嗦,以为又是同学来打他。
大卫是很神经质的,聪明又机警。这一点他和他的父亲马伯乐一样。
大卫是很喜欢犯罪的,他守候在厨房里看着妈妈给他炒饭。那老厨子一出了厨
房,大卫立刻伸出手去,在那洗得干干净净的黄瓜上摸了一会。老厨子转身就回来
了,大卫吓得脸色发白。老厨子不在时,大卫伸手抓了一把白菜丝放在嘴里嚼着。
别人或者以为大卫是最喜欢吃白菜。其实不然,等吃饭时,摆到桌子上来,大卫连
那白菜是睬也不睬的。前面就说过,大卫只吃蛋炒饭,青菜他是一点也不喜欢的。
大卫一个人单独的时候,他总是要翻一翻别人的东西。在学堂里,他若来得最
早,他总偷着打开别人的书桌看看,碎纸啦,花生皮啦,他也明知道那里边没有什
么好看的,但不看却不成,只剩他一个人在,哪能不看呢!
在家里,妈妈、爸爸都不在家,约瑟也不在的时候,他就打开抽屉,开了挂衣
箱,碰到刀子、剪子之类,拿在手里,往桌子边上,或椅子腿上削着。碰到了花丝
线或者什么的,就拿在手里揉做一团。他也明知道衣箱里是没有他可以拿出来玩的
东西,但是他不能不乱翻一阵,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翻做什么呢?等一会妈妈
、爸爸回来,不就翻不着了吗?不就是不许翻了吗?
他若碰到了约瑟的书包,约瑟若不在旁边,他非给他打开不可。他要看看他当
着约瑟的面而看不到的东西。其实他每次打开一看,也没有什么出奇的。但是不让
他打开可不成,约瑟不是不在旁边吗?不在旁边偷着看看有什么要紧?
只有对付小雅格,大卫不用十分的费心思,他从来用不着愉着看她的东西,因
为雅格太小,很容易上当。大卫把他自己的那份花生米吃完了时,他要小雅格的,
他只说:
“雅格,雅格你看棚顶上飞着个蝴蝶。”
就趁着雅格往棚顶上一看这工夫,他就把她的花生米给抓去了一大半。
本来棚顶上是没有什么蝴蝶的,雅格上当了。
到后来,雅格稍微大了一点,她发现了哥哥欺负她的手法了,所以每当她吃东
西的时候,只要大卫从她的旁边一过,她就赶快把东西按住,叫着:
“妈,大卫来啦!”
好像大卫是个猫似的,妹妹很怕他。
大卫在家里的地位是厨子恨他,妈妈可怜他,约瑟打他,妹妹怕他。
在学堂里,每天被罚站。
马伯乐的长子是如此的一个孩子。
马伯乐的第二个儿子约瑟,他的性格可与马怕乐没有丝毫相像的地方。他勇敢
,好像个雄赳赳的武士,走起路来,拍着胸膛;说起话来,伸着大拇指;眼睛是往
前直视的,好像小牛的眼睛。他长着焦黄的头发。祖父最喜欢他,说他的头发是外
国孩子的头发,是金丝发。
《圣经》上描写着的金丝发是多么美丽,将来约瑟长大了该娶个什么样的太太
呢?祖父常常说:
“我们约瑟将来得娶个外国太太。”
约瑟才五岁,并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看得出来祖父的眼光和声音都是很
爱他的。于是他就点了点头。看了约瑟这样做,全家的人都笑了起来。
约瑟是幼稚园的学生,每天由梗妈陪着去,陪着回来。
就是在草地上玩的时候,梗妈也是一分钟不敢离开他,一离开他,他就动手打
别的孩子,就像在家里边打大卫那个样子。有时他把别的孩按倒了,坐在人家的身
上,就是比他大的他也不怕。总之,他不管是谁,他一不高兴,动手就打,有一天
他打破了一个小女孩子的鼻子,流了不少的血。
回到家里,梗妈向祖母说,约瑟在学堂里打破了人家的鼻子。
祖父听到了,而很高兴他说:
“男孩子是要能打的呀!将来约瑟一定会当官的。”
到了晚上,被打破鼻子那个孩子的母亲来了,说她孩子的鼻子发炎了,有些肿
起来了,来与他们商量一下,是否要上医院的。
约瑟的祖父一听,连忙说:
“不用,不用,用不着,用不着。上帝是能医好一切灾祸的神灵。”
于是祖父跪到上帝那儿,他虔诚地为那打破鼻子的孩子祷告了一阵。
而后站起来问那个母亲:
“你也是信奉上帝的人吗?”
她回说:“不是。”
“怪不得的,你的孩子的鼻子容易流血,那就是因为你不信奉上帝的缘故。不
信奉上帝的人的灾祸就特别多。”
祖父向那母亲传了半天教,而后那母亲退出去了。
祖母看那女人很穷,想要向她布施一点什么,何况约瑟又打了人家,而祖父不
许,就任着她下楼去了。
这时约瑟从妈妈那屋走来了,祖父见了约瑟,并没有问他一问,在学堂里为什
么打破了人?只说:
“约瑟,这小英雄,你将来长大做什么呢?”
约瑟拉着祖父的胡子说:
“长大当官。”
一说之间,就把祖父的胡子给撕下来好几根。
祖父笑着,感叹着:
“这孩子真不得了,还没当官呢,就拔了爷爷的胡子;若真当了官,……还他
妈的……”
约瑟已经爬到祖父的膝盖上来,坐在那里了,而且得意洋洋地在拍着手。
来了客人,祖父第一先把约瑟叫过去。第一句话就问他:
“约瑟长大了做什么?”
约瑟说:
“长大做官。”
所来的客人,都要赞美约瑟一番。说约瑟长的虎头虎脑,耳大眉直,一看这孩
子就是富贵之相,非是一名武将不可。一定的,这孩子从小就不凡,看他有一身的
劲,真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孩子。看他的下额多么宽,脑盖多么鼓,眼睛多么亮。将
来不是关公也是岳飞。
现在听到这五岁的孩子自己说长大了做官,大家都笑了。尤其是祖父笑得最得
意,他自己用手理着胡子,好像很自信的,觉得别人对于约瑟的赞词并不过火。
其实约瑟如果单独地自己走在马路上,别人绝对看不出来这个名叫约瑟的孩子
将来必得当官不可。不但在马路上,没有人过来赞美他,就是在幼稚园里面,也没
有受到特别的夸赞,不但没有人特别的赞许他,有时竟或遭到特别评判。说马约瑟
这孩子野蛮,说这孩子凶横,说他很难教育,说他娇惯成性,将来是很危险的。
现在把对于约瑟好的评语和坏的评语来对照一下,真是相差太远,不伦不类。
约瑟在祖父面前,本是一位高官大员;一离开了祖父,人家就要说他是流氓无
赖了。
约瑟之所以了不起,现在来证明,完全是祖父的关系。
祖父并没有逼着那些所来的客人,必得人人赞美他的孙儿,祖父并没有这么做
,而是那些人们自己甘心愿意这么做。好像那些来的客人都是相面专家,一看就看
出来马老先生的孙儿是与众不同的。好像来到马家的客人,都在某一个时期在街上
摆过相面的摊子的,似乎他们做过那种生意。不但相法高明,口头上也非常熟练,
使马老先生听了非常之舒服。
但其中也有相术不佳的。大卫在中国人普遍的眼光里,长得并不算是福相。可
是也有一位朋友,他早年在德国留过学,现在是教友会的董事。他是依据着科学的
方法来推算的,他推算将来大卫也是一个官。
这个多少使马老先生有些不高兴,并不是自己的孙儿都当了官马伯乐的父亲就
不高兴的,而是那个教友会的董事说的不对。
大卫长的本来是枣核眼睛,那人硬说枣核眼睛是富贵之相。这显然不对,若枣
核眼睛也是富贵之相,那么龙眼、虎眼,像约瑟的大眼睛该是什么之相了呢?这显
然不对。
总之马老先生不大喜欢他这科学的推算方法。
所以那个人白费了一片苦心,上了一个当,本来他是打算讨马老先生的欢心的
,设一个科学推算法,说他的孙儿个个都当官。没想到,马老先生并不怎样起劲。
于是他也随着大流,和别人一样回过头来说约瑟是真正出人头地的面相。他说:
“约瑟好比希特拉手下的戈林,而大卫则是戈倍尔,一文一武,将来都是了不
起的,不过,文官总不如武官。大卫长得细小,将来定是个文官。而约瑟将来不是
希特拉就是莫索里尼。”
说着顺手在约瑟的头上抚摸了一下。约瑟是不喜欢别人捉弄他的,他向那人踢
了一脚。那人又说:
“看约瑟这英雄气概,真是不可一世,还是约瑟顶了不起,约瑟真是比大卫有
气派。约瑟将来是最大的大官,可惜现在没有了皇帝,不然,约瑟非做皇帝不可。
看约瑟这眼睛就是龙眼,长的是真龙天子的相貌。”
约瑟的祖父听了这一番话,脸上露出来了喜色。那个人一看,这话是说对了,
于是才放下心来,端起茶杯来吃了一口茶。
他说话说的太多了,觉得喉咙干得很,这一口茶吃下去,才觉得舒服一些。关
于约瑟,也就这样简单的介绍了一番。
雅格不打算在这里介绍了。因为她一生下来就是很好的孩子,没有什么特性,
不像她的二位哥哥那样,一个是胆小的,一个是凶横的;一个强的,一个弱的。而
雅格则不然,她既不像大卫那样胆小,又不像约瑟那样无法无天。她的性格是站在
她的二位哥哥的中间。她不十分像她的母亲,因为母亲的性格和约瑟是属于一个系
统的。她也不十分像她的父亲,因为父亲的脾气是和大卫最相像的。
以上所写的关于约瑟、大卫的生活,那都是在青岛家里边的情形。现在约瑟、
大卫和雅格都随着妈妈来到上海了。
马伯乐只有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现在都聚在这旅馆的房间里。
前边说过,马伯乐是从西车站回来。他一上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他的太太。太
太弄得满手肥皂沫,同时她手里端着的那个脸盆,也满盆都是漂漂涨涨的肥皂沫。
等他一进了旅馆的房间,他第一眼就看见他的三个孩子滚在一起。是在床上翻
着,好像要把床闹翻了的样子,铁床吱吱地响,床帐哆哆嗦嗦地在发抖。枕头、被
子都撕满了一床,三个孩子正在吱吱咯咯地连嚷带叫地笑着,你把我打倒了,我又
把你压过去,真是好像发疯的一样。马伯乐大声地招呼了一下:
“你们是在干什么?”
大卫第一个从床上跑下来,畏畏缩缩地跑到椅子上坐下来了。而雅格虽然仍是
坐在床上,也已经停止了呼叫和翻滚。
惟有约瑟,他是一点也没有理会爸爸的号令,他仍是举起枕头来,用枕头打着
雅格的头。
雅格逃下床去了,没有被打着。
于是约瑟又拿了另外的一只枕头向坐在椅子上的大卫打去。约瑟这孩子也太不
成样子了。马伯乐于是用了更大的声音招呼了他一声:
“约瑟,你这东西,你是干什么!”
马伯乐的声音非常之高大,把坐在椅子上的大卫吓得一哆嗦。
可是约瑟这孩子真是顽皮到顶了,他不但对于父亲没恐惧,反而耍闹起来。他
从床上跑下来,抱住了父亲的大腿不放。马伯乐从腿上往下推他,可是推不下去。
约瑟和猴子似的挂住了马伯乐的腿不放。约瑟仿佛喝醉了似的,和小酒疯子似
的,他把背脊反躬着,同时哈哈地笑着。
马伯乐讨厌极了,从腿上推又推不掉他,又不敢真的打他,因为约瑟的母亲是
站在旁边的,马伯乐多少有一点怕他的太太。马伯乐没有办法,想抬起腿来就走,
而约瑟正抱着他的腿,使他迈不开步。
太太看了他觉得非常可笑,就在一边格格地笑。
约瑟看见妈妈也在旁边笑,就更得意起来了,用鞋底登着马伯乐的裤子。
这使马怕乐更不能忍耐了,他大声地说:
“真他妈的……”
他差一点没有说出来“真他妈的中国人”。他说了半句,他勉强地收住了。
这使太太更加大笑起来。这若是在平常,马伯乐因此又要和太太吵起来的。而
现在没有,现在是在难中。在难中大家彼此就要原谅的,于是马伯乐自己也笑了起
来,就像他也在笑着别人似的,笑得非常开心。
到了晚上,马伯乐才和太太细细地谈起来。今后将走哪条路呢?据马伯乐想,
在上海蹲着是不可以的,将来早晚外国是要把租界交给日本人的,到那时候可怎么
办呢?到那时候再逃怕要来不及了。是先到南京再转汉口呢?还是一下子就到西安
去?西安有朋友,是做中学校长的,到了他那里,可以找到一个教员的职位。不然
就到汉口去,汉口有父亲的朋友在,他不能不帮忙的。
其实也用不着帮什么忙,现在太太已经带来了钱,有了钱朋友也不会看不起的。事情也就都好办,不成问题。
不过太太主张去西安,主张能够找到一位教员来做最好,一个月能有百八十块
钱的进款最好。而马伯乐则主张去汉口,因为他想,汉口将来必有很多熟人,大家
一起多热闹,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到汉口去了,还有不少的正在打算去。而去西安的
,则没有听说过,所以马伯乐是不愿意去西安的。
因为这一点,他跟大太微微有一点争吵。也算不了什么争吵,不过两人辩论了
几句。
没有什么结果,把这问题也就放下了。马伯乐想,不要十分地和太太认真,固
为大太究竟带来了多少钱,还没有拿出来。钱没拿出来之前,先不要和大大的意见
太相差。若那么一来,怕是她的钱就不拿出来了。所以马伯乐说:
“去西安也好的,好好地划算一下,不要忙,做事要沉着,沉着才不能够出乱
子。今天晚上好好地睡觉吧!明天再谈。”
马伯乐说完了,又问了太太在青岛的时候看电影没有。
上海的影戏院以大光明为最好,在离开上海以前,要带太太去看一看的。又问
太太今天累着没有,并且用手拉着被边给太太盖了一盖。
这一天晚上,马伯乐和太太没有再说什么就都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这问题又继续着开始谈论。因为不能不紧接着谈论,眼看着
上海有许多人走的,而且一天一天地走的人越来越多。马伯乐本想使太太安静几天
,怕太太在路上的劳苦一直没有休息过来,若再接着用一些问题烦乱她,或是接着
就让她再坐火车,怕是她脾气发躁,而要把事情弄坏了。但事实上不快及早决定是
不行的了,慢慢地怕是火车要断了。等小日本切断了火车线,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于是早晨一起来就和太太开始谈起来。
太太仍是坚持着昨天的意见,主张到西安去。太太并且有一大套理论,到西安
去,这样好,那样好的,好像只有西安是可以去的,别的地方用不着考虑,简直是
去不得的样子。
马伯乐一提去汉口,太太连言也不搭,像是没有听见的样子,她的嘴里还是说
:
“去西安,西安。”
马伯乐心里十分后悔,为什么当初自己偏说出西安能够找到教员做呢?太太本
来是最喜欢钱的,一看到了钱就非伸手去拿不可,一拿到手的钱就不用想从她的手
里痛痛快快地拿出来。当初若不提“西安”这两字有多么好,这不是自己给自己上
的当嘛!这是什么?
马伯乐气着向自己的内心说:
“简直发昏了,简直发昏了。真他妈的!”
马伯乐在旅馆的房间里走了三圈。他越想越倒霉,若不提“西安”这两个字该
多好!收拾东西,买了车票直到南京,从南京坐船就到汉口了。现在这不是无事找
事吗?他说:
“看吧,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现在,他之所谓“到那时候”是指的到太太和他打吵起来的时候,或者太太和
他吵翻了的时候,也或者太太因为不同意他,而要带着孩子再回青岛去也说不定的
时候。
太太不把钱交出来始终是靠不住的。
马伯乐在房间里又走了三圈,急得眼睛都快发了火的,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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